九月一日,給何伯伯打電話,想著要答復他讓我問姐姐的中藥藥用的事情,想著要給他寄月餅了。前一陣子給他打了幾次電話都是關機,這天就再打一次,居然傳來中國移動語音該機已經(jīng)停機的聲音,很詫異,也不管會不會吵到他休息了,立刻撥打他家里的電話,結(jié)果傳來一個相對陌生的聲音,原來是何伯伯的二兒子也就是二哥,告訴我,86歲的何伯伯8月16日在臺灣去世了!
非常非常難以置信,非常非常難過,以至于淚如泉涌。
自從1989年希望考到美國留學,親戚托人請何伯伯為我提供經(jīng)濟擔保認識以來,已經(jīng)20年了,雖然后來沒有去成美國留學讀了國內(nèi)的研究生,但是何伯伯當時為我提供了15萬美元的經(jīng)濟擔保的文件至今保留,同時,之后的歲月中,何伯伯每次來上海,都會約我到錦江飯店吃飯,為我指點人生迷津,看我眼睛高度近視,眼鏡有如酒瓶底,怕我影響形象找不到好工作,還專門到新加坡為我配了一幅當時可能就價值3000元的眼鏡給我,之后我來了深圳工作,偶爾他也會來看望我,我也會去香港與他喝茶。大約1997年前后他得了直腸癌到北京協(xié)和醫(yī)院手術,我在那年生了女兒忙碌不堪,之后有幾年很少聯(lián)系。2003年以后我又開始設法與他聯(lián)系,他也不怪罪我,那年他還專程來深圳看望我,之后開始經(jīng)常通電話。2008年1月20日我去上海到他家看望他,發(fā)現(xiàn)他思路仍是那么敏捷,眼睛也好,耳朵也好,口齒極為流利,經(jīng)常還找機會奚落取笑我一番,說我胸無大志,哪里像一個85歲的老人。那天他告訴我,已經(jīng)在著手安排將書籍等身外之物做一些安排和捐贈。當時我還笑說,可惜我不在上海,否則很多書也可以送給我等等。
今年7月到上海,停留在徐家匯幾天,7月15日還特地到他指定的茂名路的蘇浙匯和姐姐一道請他吃飯,那日他明顯有點落寞,告訴我們他太太前幾天中風了現(xiàn)在住在醫(yī)院昏迷不醒,他已經(jīng)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了等等,然后還跟我說今年冬天準備來香港,屆時繞過深圳來看我,我說好啊,你喜歡丹桂軒,屆時就請你到丹桂軒吃飯等等。當時我們看上去他身體很好,我還跟他說,您活到106歲都沒問題。當時聽說我姐姐小女兒的英文名叫IRENE,他馬上就用英文哼唱一首IRENE的歌曲,姐姐都沒聽過,記憶力驚人的好。
8月初他還給我電話,問我姐姐給他建議的一個中成藥的用法,我答應盡快給他回電,結(jié)果因為女兒升學問題遲了2天致電,之后就是一直關機了。
結(jié)果。誰曾料到,就這樣,這么突然。就一切煙消云散了。
內(nèi)心深深難過,這一個20多年的良師益友+忘年交。每次生活中遇到什么矛盾的事情,經(jīng)常喜歡征求他的意見,歷經(jīng)80多年的歲月,他的思想非常的睿智、樂觀而清晰,每次都會給我直接的建議。包括女兒初中學校的選擇問題,困擾了我很久,他也給了我明確的建議。
人生道路上這么一位偉岸、睿智、聲音洪亮、風趣、快意恩仇的長者永遠地走了,心中的哀思是無限的,現(xiàn)在有時想想虧得今年7月請他在上海吃飯,見了他最后一面。
摘錄2篇有關何伯伯的悼念文章。我會永遠在心里記住這位無私地幫助、鼓勵、指點過我的長者,有機會到上海我一定會到他的墓地去祭奠。衷心祝愿他在天之靈安息!
《何振亞先生》
2009-08-31 摘自《新民周刊》撰稿·毛尖
晚上陸灝發(fā)短信給我,何振亞先生赴臺灣開會途中,突然去世。
我把書桌上的燈關了,一個人在黑暗中坐了一會。懊悔。難過。認識何先生的時候他已經(jīng)八十多了,但內(nèi)心深處,我從來不曾把他看成老年人,總覺得還有很多的飯會一起吃,很多的茶會一起喝,很多話題會一起聊,很多壞人會一起罵。他那么年輕,讓人無法用您稱呼他。那天,劉紹銘先生到上海,一桌人在靜安寺的鷺鷺吃飯。
酒過一巡,門口響起嘹亮的聲音,然后,李玉和似的一個亮相,何先生出場。他出場就問,還有比我更老的嗎?當然是沒有,因為德高望重的劉紹銘先生,也讓他一句“那時你還年輕”給打回到青春時代。下半場就是何先生的talkshow,他先把個人隱私交代一番,酒是喜歡的,但被醫(yī)生禁了,因為有癌癥,然后就講“老歷八早”的事情,所謂白頭宮女說玄宗,何先生的一頭銀發(fā)倒是切題。講著講著講到張愛玲。
講到張愛玲,子善老師的表情就活躍起來。慢著慢著,和張愛玲,你和張愛玲什么關系?何先生卻是輕描淡寫,她的《秧歌》,還有另外一本什么小說,都是我給出的。于是,陳老師就和何先生產(chǎn)生了化學反應,大家約好下個月再吃一頓飯。
下一次吃飯,何先生傾其所有地帶來了他的張愛玲初版本,包括張愛玲翻譯的海明威,然而,他卻隨隨便便送給了我。子善老師看他所托非人,再聽說他把幾房間的書都捐給了不缺書的主兒,幾乎是“奈何明月照溝渠”的表情,這樣,又約了下一頓飯,大家都覺得有必要幫何先生提高對自己藏書的認識。
如此隔幾個月,我們就同何先生吃一頓飯,不過,各忙各的,發(fā)起吃飯的,常常倒是何先生,他定好時間地點然后還買單,分別時還要謝謝我們賞光。有時,我想搶著買單,何先生會說,你想買單,自己組織吃飯,我辛辛苦苦叫來的人,怎么能讓你享受買單樂趣。最后一次和何先生吃飯,是在吉士酒家,還是他買單,我記得當時自己信誓旦旦,下次我來組織。但我懶惰,終于被時間懲罰。夜色里,他哈哈笑著離開,我想到他說,李敖在臺北監(jiān)獄,流行感冒來的時候,就集體打針,“只換屁股不換針”,就一個人在淮海路上笑出聲來。
那時我們還說,要找個年輕的學生,專門去錄何先生“口供”。他早年拿了基辛格獎學金在美國游學,冠蓋滿天下,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文化人,沒有他不“參股”的文化事業(yè),尤其港臺地區(qū)那些進入文學史的學生刊物,現(xiàn)代雜志,都有他的背影閃現(xiàn)。不過,不知道是他懶得說,還是他自己覺得當年做的那些事也就芝麻綠豆,他在飯桌上,不怎么談自己創(chuàng)辦的友聯(lián)出版,經(jīng)手的各類文庫報刊,也不怎么談后來做的實業(yè),往事煙云,他只取其中最輕松最好笑的說。所以,我印象里的何先生,除了因為久坐,起來的時候,偶爾需要借點力,一直就是年輕就是開心。而這會兒,當我想為他寫下點什么,紀念他不平凡的一生的時候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其實什么都說不上來。就像那天,他送亨利·詹姆斯的《碧廬冤孽》給陸灝,兩個譯者其中一個叫方馨,經(jīng)何先生解釋,原來方馨就是張愛玲托付遺囑的鄺文美,而書外的故事,包括鄺文美和張愛玲之間既深厚又微妙的關系,對于我們只知道方馨就是文美的人來說,那卻是無從說起了。
有時會想,何先生只和我們嘻嘻哈哈說些開心事,是不是也就是鄺文美在幫張愛玲守心愿?當然,何先生在為誰守,只能等子善老師慢慢考證。好在,躺在歷史里的那些初版本,那些創(chuàng)刊號,對于我們今天紀念何先生,也綽綽有余了。至于這些初版本,當年是否有“密碼本”的經(jīng)歷,他們的作者是否合于《潛伏》的劇情,就留給未來吧。
這兩天,報紙上都在紀念舒蕪先生,每篇文章都要提到胡風集團,好像因為舒蕪先生的死,我們可以原諒他了。但問題是,我們又有什么資格來原諒他?比如,對于何振亞先生,我既無能力描述他,因為余生也晚,更沒資格來定義他,因為只認識飯桌上的何先生,甚至,他在飯桌上講過的那些事,我都記不確切了,而時間不過四五年。所以,發(fā)生在四五十年前的事情,讓歷史的因果自己說話吧。
謹此,紀念何振亞先生。
《追念何振亞先生》
摘自2009年8月26日《信報》 作者 柳葉
「聽經(jīng)人散蘚花深,千古誰能更賞音?只好岸巾披鶴氅,風清月白坐彈琴?!埂 ∥視垦Y掛著錢穆手書范成大此詩的條幅。錢穆的書法並不多見,尤其珍貴,是何振亞老先生前幾年送我的。上周二晚上,接到香港陸離女士的電話,說何先生去臺灣參加殷海光紀念活動時,突然病故。聞之黯然。
第一次見何老先生,是在劉紹銘先生來上海時的一次飯局上。以往聚會都是劉先生最年長,他稱呼鄭樹森先生「young man」,而這回卻來了個比劉先生年更長、資格更老的何先生。劉先生還是young man「吃馬鈴薯」的時候,何先生已經(jīng)是香港友聯(lián)出版公司的董事總經(jīng)理了。
以後何先生多次召集飯局,也常常帶一些香港五、六十年代的出版物分送給我們。何先生早已離開出版界進入商界,在浙江開工廠,八十多歲還飛來飛去,精神好得我們都不把他當老人。對五、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壇,何先生一肚子掌故,聽他談錢穆、宋淇,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。他跟李敖也有交往,最愛講李敖當年寫過一篇文章去揭露監(jiān)獄裏打預防針不講衞生,文章題目叫〈只換屁股不換針〉。他講的其他很多往事我都忘了,但這個故事他講了好多遍,印象特別深。他也很關心我們的專欄,經(jīng)常和我們探討。有一次,他帶了一張老歌詞,說是看到我的名字便想起一首老歌,其中有「頻低柳葉眉」的歌詞。
去年在香港見到一直關注香港文學歷史的也斯先生。跟他提起何先生,也斯先生很有興趣並希望有機會能採訪他一次。何先生對早年友聯(lián)的事情,可能是背景或是人事的關係,似乎不太願意多講。但陸離女士在電話中說,香港中文大學曾經(jīng)採訪何先生,馬上將把訪問內(nèi)容收在一本集子裏出版。
何振亞先生活躍在香港出版界的時候,我還沒出生。因緣際會,在他晚年我們得以經(jīng)常聚會,原以為這樣的聚會還能有好多次,沒想到他一下就走了。我只能對著錢穆的書法條幅,撿拾起零碎的記憶,聊表哀思。
以下是網(wǎng)上查到的何伯伯的香港中文大學捐贈記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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